江南童话

leaves_ · 发表于 2025-7-30 21:11:14

叶杭十二岁的那一年惊蛰，荷村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润如酥的雨滴敲响了沉寂许久的土地，一直下到清明还没有停。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月季、凤仙、龙葵，还有家家户户门口半个身子高的石头围墙，都跟打了蜡一样泛着光。雨淅沥沥地下着，落到房顶上乌黑的砖瓦上，滴到庭院中成堆的落叶中，再一路滑到那条贯穿村子的小溪里。再后来，溪水漫过了河床，顺着石板路叩响了每一户人家的门。等到谷雨的时候，叶杭家门口的杏树和桂树，已经被淹没半截了。

叶杭的爷爷拖出了家里的木船，叶杭的奶奶带着些生活用品上了船，剩下的东西都一并留在家里。石道成了船道，村子里的水位刚好行船，荷村的人们也都撑着船慢悠悠地出来了，互相打着招呼，聊着天，邀请对方来自己的船上做客。

“听说村头那一家的老人被水淹了。”奶奶有些担忧的回到船上，讲一些她刚刚听来的消息，并有意而小心地避讳开了那个字。“水冲进院子的时候，那人还躺在竹椅上，半睡半醒的，手里搭着把扇子......”

爷爷没有说什么，只是放下竹篙，拿出他腰间的有些掉了漆的烟筒，不作声地吸了几口。乌篷船悄悄划过广场边上的那棵古樟树，荡漾的涟漪惊起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叶杭看着一簇簇烟逆着雨点飘着，好像曾经的小溪在缓缓朝天上流去，一直到它们隐没在了说不清是云雾还是雨雾的地方。

立夏到了，雨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仿佛以往的晴天才是该稀奇的日子。荷村的水灾似乎没有什么多大的影响，因为在后来的一天早晨，叶杭还是听到了“叮，叮，叮”的声响，带着节奏，由远及近，好像好像一首轻快的小令。那是敲糖帮。

印象里，他们肩上挑着担，两头各挂一个竹篮，上面放着麦芽糖，下面装着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敲糖的人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景色，也听说过许多故事。在收割过后的田埂上，叶杭曾听他们中的一位讲故乡的故事，是家中的长辈不曾讲过的。他说荷村西山的狮子庙旁有块狮子岩，在狮子岩上扎根着一棵毛竹。是一位女子思念远行的丈夫，站在石头上向远处望呀望，最后变成了竹子。他还说以往下雨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祖传的青花瓷拿出来，装满雨水，放点茶叶，慢慢发酵成乌黑色，再涂在砖瓦上，这样使房子有着山茶的清香。叶杭对此深信不疑，他多么渴望敲糖的人可以带他离开荷村，到外面去生活。可每当这时，那人会爽朗地笑两声，说：“我倒希望一直住在这呢！”

记忆中的声音渐渐远去，“叮，叮，叮”的清脆声音也消失在了纷乱的雨声中。爷爷刚和敲糖的人聊完天，他想联系在镇上的儿子，可他用不来电话。叶杭会用，可他这时却不愿见到父母了，他突然间爱上了这种雨中的自由。

水上有菱角，刚长出来的菱角将根盘绕在树枝上，新鲜而水灵，大口咀嚼才能感受到脆嫩。覆盆子则藏在水下的灌木丛中，叶小而带刺，果实却是鲜红，颗粒像珍珠一样晶莹。荷村的人自小就懂水性，凫水捉鱼，翻石找蟹都是常有的事。家门口的那棵杏树，也终于在秋天将要到的时候结出了杏子。

处暑过后，天凉了下来，荷村的孩子又无事可做了。叶杭将杏子吃完，便坐在杏树上，任雨水透过繁茂的枝叶滴到他的身上。叶杭便一直这么坐着，一直到桂树也开出了花，金黄色的话一转眼开满了整棵树，叶杭却看清了它们绽放的每一个瞬间。奶奶撑着伞过来，叶杭说不用；爷爷拿着桂花糕过来，叶杭说不吃。爷爷便对奶奶说：“这娃子定是有什么心事了。”可谁又能知道少年的心事呢？就算是有也说不出来，都随着连绵的雨落进溪水里，渗进村子里的每一块石头里了。月亮似乎也被雨赶跑了，三人就这么错过了中秋的月。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水位似乎还在上涨，但荷村的人已经适应了这种行船水上的生活。在新的一年即将开始的夜晚，一艘漂亮的大船从村子的西边驶来，是叶杭的父母。他们很高兴看到叶杭长大，说叶杭已经已经是一个完全的男子汉了。叶杭也很高兴看到自己的父母，可随即他们便提出要带叶杭去镇上读书。

“那，我们还回来吗？”叶杭小心地问。

“当然回来。”父母承诺。

于是，在叶杭十三岁的那天晚上，大船缓缓驶离荷村。好像是梦一样，叶杭远远地听到了一声“雨停了。”他跑到船尾，雨水已经完全将村子淹没，只有零星几艘木船浮在水面上，包括爷爷奶奶的那一只乌篷船。再驶远一些，就连船也看不见了。

在镜儿似的江心，一轮圆月沉在那儿，好像等待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