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的杨梅林

红海蜃楼 · 发表于 3 天前

无人机在空中盘旋，蜂鸣声如同误闯桃源秘境的工蜂，贪婪地俯瞰这片土地 ——

高低错落的上村屋脊在群山中次第舒展，色彩缤纷的白墙红瓦、粉砖黛脊，浸润着古老上村的底色。初夏的田野，阡陌经纬舅舅只是微笑着说：“你不懂，手写才有温度。” 横，稻田被切割成翡翠棋盘；水田又像一块块绿豆糕，稻禾正吐新绿，翠色欲滴，微风轻拂，泛起层层绿波涟漪。村庄四周群山环抱，八宝山如巨龙盘踞，连绵巍峨。

若将视线转向东侧山峦，馒头山梅林葳蕤，树冠如一个个绿蘑菇覆盖着山坡，在阳光下反射出繁星般的红光，恍若神女散落的璎珞。馒头山麓下的高大塘，碧水映着蓝天绿树，好像女娲补天坠落的碧玺；湛蓝的喷沙塘堤，似是谁用毛笔蘸着蓝色苍穹挥就的狂草。

一位健步行走在塘堤的梅农，用矫健的身姿剪碎山林斑驳的光影。他就是梅林主人老陈。

老陈熟悉地穿过苔痕斑驳的窄径，左侧是他亲手堆砌的旧砖墙 —— 那是从拆迁工地运来的废弃预制砖，用来把陡峭的山坡改造成牢固的城墙。他从腰间掏出钥匙，钥匙转动间，栅门打开的吱呀声，惊起山鸟飞舞。门内，是他用半生心血浇灌的甜蜜王国。

梯形的山坡依山就势，整棵唯美的杨梅树错落其间。果园整洁，杂草无影，唯有紫苏摇曳着绛紫罗裙，纤柔的蓝莓垂挂着霜白的青果，妖娆的彩虹蕨挥舞着彩虹云袖，千姿百态的老鸦柿盆栽点缀其间。绿竹婆娑筛碎日光，黄精的长阔叶枝条如芭蕉扇驱赶着夏日的酷热…… 遍地奇花异卉，暗香浮动，宛若踏入《镜花缘》中的百草仙境，令人心旷神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片四十四载的杨梅老树。主干已胜过大腿粗壮，虬枝如千手观音伸出手臂曼舞，撕下一片碧天裁作纱巾，摘下闪烁的星辰挂在枝头，缀为缨络。如乒乓球大小的东魁杨梅，凝着晨露，紫红色的果实流转着蜜色光泽，在阳光下折射出无数诱惑的光芒。弹指欲破的果肉，殷红的蜜汁仿佛要撑破蝉衣而出。老陈的梅林里有两种杨梅。东魁在六月中旬成熟，果型巨大，堪比乒乓球大小。成熟时果皮呈紫红色或深红色，光泽度高，肉柱饱满粗壮，果肉厚实，核小，汁水丰富。甜酸适口，糖含量10.5%，酸度仅1.35%，口感清甜微酸，风味浓郁。果汁占比74%，咬一口汁水四溢，鲜爽可口。还有一种黑炭杨梅，曾是明清时期的宫廷贡品，又叫荸荠种杨梅，美誉 “黑珍珠”—— 成熟时果皮乌紫圆润宛若墨玉，甜香馥郁直透心脾，通常在6月上旬成熟。黑炭杨梅的肉柱饱满细腻，汁水丰富，可食率高达94%以上，核小易分离，平均甜度13度以上，远超普通杨梅，入口爆汁，甜中带微酸，风味独特。尝一口珍馐就可口舌生津，解暑消食，用它们做的杨梅酒可缓解腹泻。

美味的珍果，离不开仙泉的滋润。山脚旁的高大塘碧波潋滟，折射而来的粼粼波光与杨梅的光芒交相辉映，好像一对亘古至今的恋人四目相接，缠绵絮语。白鹅白鸭引项抬头鸣叫，争相讲述着在塘里嬉戏时偷听来的山灵水神的故事：

在义乌南乡，现倍磊上村，有一座馒头山。山麓有一汪山塘，水草丰茂，游鱼逍遥，烟波浩渺，山民俗称 “廿亩湖”—— 这就是 “高大塘” 的前生。唐武宗会昌年间，某仲秋午间，一骑飞尘，马驮男女两人至 “廿亩湖” 地界。恰逢少妇身怀六甲，临盆于湖畔，诞下一啼哭惊天的男婴。俊男盐商咬断脐带，抱婴儿去 “廿亩湖” 洗涤干净，用长衫包裹停当，复上马绝尘而去。翌日，湖中水草尽枯，鱼虾不存，从此死气沉沉。原来新生婴儿正是日后农民起义的领袖人物 “冲天均平大将军” 黄巢！时光荏苒，至唐僖宗乾符五年，黄巢攻破婺睦两州，赴 “廿亩湖” 祭拜湖神。他挥洒三樽陈年 “杜康” 醇曲倾入碧波，行三跪九叩首之礼谢恩，然后策马返婺。从此，“廿亩湖” 草木复生，水草茂盛，鱼肥虾美，村民将其改名为 “黄巢塘”。传说塘中螺蛳自此生得鹅肉般鲜美，至今犹然。

老陈的杨梅林既受塘水滋养，也浸染着传说的灵气。传说中，馒头山是黄大仙用来赈旱灾的锦囊转化而来 —— 他拔剑施咒，求得大雨倾盆，横溢 “廿亩湖”，旱灾得解。如今，高大塘的水依然滋润着杨梅，让杨梅树威武粗壮如大将军，果实如玛瑙，秀色似绝代佳人。老陈就是梅林佳人的守护神！

七十五岁的老陈，身材消瘦却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朴实的微笑里藏着山的淳朴、水的温度。他用嶙峋掌纹摩挲着四十多年的杨梅树，如同年老的慈父爱抚着自己的孩子。他的思绪溯着皴裂树枝蔓延，慢慢游忆在树枝的脉络，滑过树干，顺着粗大的树根扎入泥土，回到四十四年前的春天。

1982 年，青年时的老陈在自留山 —— 馒头山上栽下第一棵杨梅树苗。村里人皆质疑：“我们这里的山能种杨梅？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陈笑笑，就是不信这个邪：临县能种，我为什么不能种？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的技术 —— 作为当年大队的农技员，他进修过农林知识，坚信能培育出优质的杨梅。

一株株小小的杨梅苗，在老陈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积年累月，从一根筷子高，长到铁铲高，超过锄头高，赶上平房高；树冠也从一个斗笠大，变成雨伞大，最后胜过一座蒙古包。十四载花开花落，当桃李早成摇钱树时，他的杨梅依然沉默。其中的辛酸、矛盾、指责、讥笑，他都默默地扛着。陈婶开始哭闹，强烈要求砍掉杨梅改种其它果树，老陈却坚决地说：“不！” 他用自信与坚韧，保住了这片梅林。第十五个夏天，奇迹降临 —— 山坡上的杨梅树忽染朱砂色！

“啪嗒” 一声，熟透的杨梅从树枝掉下，砸在老陈的手背，将他从四十四年前的回忆中拉回。他发现紫红的琼浆蜿蜒在手背，抬手轻吮，甘甜顿时在心底蔓延，如同陈年的杨梅酒在喉间散发出甘醇的香气。这种独特的香甜，是他这棵老杨梅树用半世沧桑发酵酿造而成的。

无人机掠过山脊，惊起一群白鹅，玛瑙般的杨梅在白羽间闪烁。山脚下的高大塘如镜面铺展，倒映着满山的杨梅。落日将水面染成杨梅酒般的绛红，山风裹挟着酸甜果香掠过水面。水草醉了，鱼儿醉了，山村醉了，醉在江南山峦间这场转瞬即逝的仲夏盛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