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
见树影 青灰墙砖爬满苔痕,像被时光揉皱的宣纸,每一道裂纹都洇着陈年旧事。初秋的阳光还带着几分执拗的热,撞进巷口时,却被路边的树伸手拦住——我站定脚步,下意识地仰起头,这才看清它的模样。 树不算粗壮,枝桠却舒展得恰到好处,从头顶铺展开来,刚好够着墙头。强光被层层叠叠的叶瓣筛过,碎成星星点点的金斑,有的落在墙根,有的粘在我肩头,还有的顺着砖缝往下淌,晃悠悠地,像谁撒了把会动的碎银。风过时,整树叶子都簌簌响,不是狂躁的摇摆,是带着点赖皮的晃。枝桠斜斜地搭在墙头上,被风推得轻蹭着砖面,像孩子往爷爷怀里钻时,发梢扫过衣襟的痒。 我就那么仰着,脖颈微微发酸也不肯动。树皮带着浅淡的纹路,几枝新绿从枝桠里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在风里摇摇晃晃。从这个角度看,它们离天空那么近,又被老枝稳稳托着,活脱脱是趴在爷爷臂弯里撒娇的模样,连阳光都忍不住多吻了它们几下。墙面上,斑驳的砖与交错的枝桠缠缠绕绕,分不清是树攀着墙,还是墙搂着树,倒像一对相守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彼此的纹路里都嵌着对方的影子。 这场景忽然就撞开了记忆的门。石家庄乡下的老院子,也是这样的蓝砖,墙缝里嵌着草,院里的老槐树不算特别粗,爷爷张开双臂差不多能环过来。小时候总被他牵着手在巷里走,走着走着就被头顶的响动勾住脚步,使劲仰着头看。看槐树叶在光里透亮的边,看枝桠间漏下的一小块蓝,看麻雀扑棱棱从这根枝跳到那根枝。爷爷从不催,就站在旁边等,手里的蒲扇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扇出的风都带着槐树叶的清苦气。“这树啊,比你太爷爷岁数还大。”他总这么说,声音混着叶响,像从树心里发出来的。 骑楼的雕花栏杆从墙头探出来,与树枝缠绕着,在我头顶织成一张网。墙面上“荒野Baby”的招牌被晒得发白,文艺的字体和斑驳的墙皮依偎着,倒生出几分不搭调的亲昵。有电瓶车驶过,铃响清脆,惊飞了叶间的麻雀,我依然仰着——看那些受惊的影子掠过墙面,看被搅乱的光斑重新聚成细碎的圆,看这巷里的树枝桠晃了晃,又稳稳地落回墙头,像爷爷当年扶着我仰起的肩膀。 脖颈终于有些酸了,慢慢低下头时,发现肩头落着的光斑,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原来不管是北方老家的老槐树,还是眼前这巷里的枝桠,只要仰起头,总能在树影里撞见些相似的温柔,像爷爷的声音,总藏在风拂过叶子的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