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场童年的道情
张永锦
夏夜的村庄,是被蛙声粘在一起的。星星很低,仿佛就挂在场院那棵老槐树的梢头。井台边人影晃动,像皮影戏的开场。
消息是午后传来的。村里的包打听老张,从搪瓷缸里抬起汗津津的脸,喊了一声:“晚上唱道情的来!”这话像颗石子,扑通一声砸**静的池塘,涟漪从井台荡开,漫过整个村子。
太阳还没西沉,晒场已经摆开了阵势。长条凳、竹椅、草蒲团,甚至几块平整的青石,都被人用碎砖头占了去。孩子们像归巢的麻雀,在场地里追逐打闹,心里却惦记着那面神秘的鼓。
唱道情的是个外乡人,大人们都叫他“老腔”。他总在天擦黑时出现,背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木箱,走路时箱子里发出零碎的撞击声。他不爱说话,先蹲在井沿边,打上半桶水,把整个头埋进去,咕咚咕咚喝个痛快。水花溅在青石上,碎成一片银光。
然后他坐下来,打开木箱。我们的眼睛都瞪圆了——那面蒙着老皮的渔鼓,那对油光水滑的简板,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神秘的光泽。他先试音,“咚”的一声,像把整个夜晚都敲出了一个洞。“啪嗒”,简板清脆,像石子砸在冰面上。
我们根本听不懂他唱什么。那些咿咿呀呀的调子,忽高忽低,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缓慢如老牛反刍。但我们都屏住呼吸,听得入迷。他唱唱说说,声音沙哑,却有一种奇妙的魔力,像外婆粗糙的手,轻轻抚过我们的耳朵。
他唱到高处,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额头渗出细汗。唱到低处,声音又沉进地里,仿佛在和我们诉说委屈。鼓点时急时缓,简板噼啪作响,像在为他的故事打着拍子。
大人们听得懂。当唱到悲切处,后排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是村东头的美仙嫂,她男人头年砸断了腿。唱到欢喜处,全场爆发出哄笑,连最严肃的村支书都咧开了嘴。我们虽然不懂,但也跟着笑,因为大人们笑了。
最开心的是中场休息。他放下家伙,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我们一窝蜂围上去,小心翼翼地摸那面鼓。鼓面冰凉,上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像老人的手掌。简板滑溜溜的,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老腔笑眯眯地看着,并不斥骂我们。
后半夜,露水下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像被露水打湿了。鼓点也慢了下来,像瞌睡人的脚步。最后总是一声长长的拖腔,余音在夜色中慢慢消散。他收起家伙,把人们给的毛票仔细叠好,塞进贴身口袋里。
人群渐渐散去,打着哈欠,议论着剧情。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耳朵里还回响着那咚咚啪嗒的声音。走在田埂上,蛙声忽然变得格外响亮,仿佛在为我们刚才的安静作出补偿。而我总是趴在爸爸的肩头沉沉睡去。
如今,老腔早已不知所踪,井台也因为装了自来水弃用了。但那咚咚的鼓声,那啪嗒的简板声,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那不是唱给小孩听的故事,那是唱给夜晚听的歌谣——用最古老的腔调,安抚着我最单纯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