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留存义乌世界小商品之都的当代纪念地——吴金池传统民居保护述评之一
（南鲁，20251213，义乌）
一
木门紧闭，墙皮脱落，庭院内堆放着煤气罐与杂物，门上那块红底白字的“危险勿近”警示牌，在绿植环绕的铁皮屋旁格外刺眼。
何赛阳站在老宅前，沉默良久。
墙楣上“勤俭持家”的题字已随墙皮一同剥落，只余模糊的凹痕。石阶被岁月磨出了光滑的弧度，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草。
庭院里，生锈的煤气罐挨着废弃的木桶，塑料布下盖着不知名的杂物。靠墙处，一间铁皮搭建的临时棚屋被疯长的植物半掩。
老屋的瓦顶早已斑驳，多处塌陷处用彩条布勉强遮盖。一束光从破洞漏下，照见厅堂内残存的木桌和断了腿的床架。
褪色的年画还贴在熏黑的土墙上，旁边是1970年代的旧海报，画面模糊难辨。蛛网在梁柱间连结，尘埃在光柱里浮沉。
这便是新兴村的吴金池传统民居。
何赛阳站在这里，许久没有挪步。
这位刚从文化单位退休的老人，曾是义乌最后一批“鸡毛换糖”的末代货郎之一，著有八十万字长篇小说《鸡毛飞上天》，也是同名电视剧拍摄的参与者。
“再不保护修缮，义乌仅存的几处‘鸡毛换糖’建筑旧迹也就消失的差不多了。”他的叹息很轻，却重重地落在这一方颓圮的院落里。
二
正是乙巳年大雪节气的第三天，退休不久的何赛阳重新走访了电视连续剧《鸡毛飞上天》的拍摄地之一——位于义乌市江东街道的新兴村吴金池故居，再次寻访村里几位六七十岁的“老货郎”。他想探寻义乌今日“世界小商品之都”辉煌的来处，以及那种精神的当代价值。
新兴村，原平畴公社新兴大队一一杨守春1979年的名篇《“鸡毛换糖的拨浪鼓又响了”》核心采访地。是当时义乌有名的“鸡毛换糖”村。上世纪50年代，村民吴金池父子用“鸡毛换糖”所得，建起了这座当时全村最好的住宅。
1978年冬，时任义乌县委办公室秘书的杨守春来到这座老房蹲点调研。他在屋内小天井旁，目睹了吴金池一家借着15瓦灯泡的微光、架着门板挑拣鸡毛的场景。
这一画面，后来成为杨守春那篇著名报道《“鸡毛换糖”的拨浪鼓又响了》中最生动的细节。文章于1979年3月24日发表在《浙江日报》第二版，被中央媒体称为“义乌小商品市场的第一声呐喊”。
“那是一篇‘为民请命书’。”多年后，杨守春回忆道。文章发表当天下午，县工商部门一位负责人气冲冲赶到县委办公室质问：“哪个是杨守春？他替谁说话！”
赞扬与批评同时涌来。有义乌人写感谢信，称此文是“为民请命”的公道文章；也有全省各地工商、供销部门的批评信，指责“堂堂党报竟然公开为投机倒把分子唱赞歌”。
压力之下，当时的县委书记王明新为杨守春解围，1982年4月上任的县委书记谢高华更明确表态：“‘敲糖换鸡毛’不是我们义乌甩不掉的包袱，而是振兴义乌经济的一大优势！”
政策的冰层，从这座老房子开始裂缝。
三
吴金池不仅是新兴大队的会计，更是当地“鸡毛换糖”的“老路头”——这个古老的称谓，指的是敲糖帮中一路糖担的统帅。他为人正派，分配线路时，总把好走的让给别人，自己挑最难走的路段。
他教给后辈的不仅是手艺，更是规矩：“出六居四，开四门”“和气生财，吃亏是福”“尽量找到别人没去过的地方”。村民吴厚财回忆，1977年吴金池带他和二哥到建德“鸡毛换糖”，在一个山顶生产队，吴金池耐心做了三天生意，收购了满满两担棕叶运回义乌，赚了不少钱。
“他是很有脑筋的，经常为村里人着想。”九十多岁的老支书吴厚贤记忆清晰。1978年12月，杨守春正是在吴金池家采访，又在吴金池带领下到他弟弟吴厚财家继续采访。
那篇报道中“吴厚财发了‘财’，钞票赚了三百块”的故事，成了改革开放初期农民通过勤劳改善生活的生动缩影。
从这座老房出发，历史的链条清晰可循：杨守春的报道推动政策松动，1980年义乌恢复“鸡毛换糖”临时许可证，廿三里山货市场兴起，随后是湖清门小商品市场、新马路市场，直至今日的义乌国际商贸城。
这座老宅，是义乌市场从零到一的“第一触点”。
然而，当我们今天站在这座老宅前，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建筑结构老化、屋顶坍塌、墙体开裂，历史遗存正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院内搭建的临时棚屋、堆放的杂物，与老宅的历史价值格格不入。而杨守春当年的第二采访地—-吴厚财老房早已被拆除多年。
保护迫在眉睫。关于吴金池故居历史价值，建议将其申报为历史建筑或不可移动文物，开展抢救性保护，还原杨守春采访时的场景，打造“鸡毛换糖”历史陈列点。
四
“总有割裂历史的短视之举。”关注此事的文化人士邹鲁先生感慨，“从民国到建国初期的老建筑，见证了义乌从农耕向商贸过渡的蹒跚步履；这五六十年代至改革开放之初的典型民居，更是小商品市场崛起的见证。”
“这些真实的建筑载体一旦被拆毁，再用仿古建筑拼凑，终究失却了历史的温度与厚重，徒留空壳。”
义乌敲糖帮的足迹曾北抵安徽北部、南至湖南南部。两人一组或一人单挑走街串巷，是义乌人敢闯敢拼的最初注脚。
吴金池故居，正是这段历史最直接的物理见证。
保护不同时期的标志性建筑，是对这段披荆斩棘历史的最好致敬。 小商品市场的原点建筑要保，解放初的民居要保，改革开放后的代表性楼宇更要保护。
当下，义乌作为“世界小商品之都”屹立于全球贸易网络之中，每日吞吐着数以万计的商品，连接着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在这高度现代化、国际化的城市图景中，吴金池故居仿佛一个被遗忘的时空胶囊。
但它所承载的，恰恰是这座城市最原始的精神基因：毫厘争取的精细、积少成多的耐心、敢闯敢试的勇气、互利共赢的智慧。
何赛阳耗时二十年挖掘“鸡毛换糖”文化，创作相关小说，正是为了让这缕源自乡土的商业火种被更多人看见、铭记。而吴金池故居的保护，则是将这种精神具象化、场景化的关键一步。
我们需要认识到，保护吴金池故居，不仅仅是保存一座老建筑，更是守护义乌商业文明的根脉。它应当与廿三里拨浪鼓广场的铜像、新马路印象文旅市集的复古摊棚、义乌小商品市场旧址陈列馆的史料一起，构成一个立体的“鸡毛换糖”文化记忆体系。
五
夕阳西下，何赛阳准备离开。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老宅：斑驳的墙面在余晖中泛着温暖的光泽，仿佛那些逝去的岁月正透过砖瓦轻声诉说。
“留住这里，就是留住义乌商业精神的根源。”他说。这句话，或许正是对所有关心这座城市未来的人的提醒：在奔向世界的路上，别忘了我们从哪里出发。
当留存义乌世界小商品之都的当代纪念地——这不仅是保护一座老宅，更是为一座城市的精神立传，为一代人的奋斗作证，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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