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市场”，一个传奇的起点与未来一一吴金池传统民居保护述评之三

江南一客 · 发表于 13 小时前

两座“市场”，一个传奇的起点与未来一一浙江义乌吴金池传统民居保护述评之三

（南鲁，20251226，义乌）

时间，在此刻仿佛被高度压缩。

两个多月前，义乌全球数贸中心开业。这座建筑面积达125万平方米的庞然大物，宣告“世界小商品之都”迈入了数字贸易的6.0时代。在这里，AI机器人穿梭巡逻，智慧导购屏光影闪烁；客商对着屏幕说句中文，几分钟内就能生成多语种的产品介绍视频；数据流代替了传统的人流与货流，构筑起一个以“人、货、场、链”全要素升级的数字生态。

站在这座象征着全球小商品贸易未来的数贸高楼上，只需将目光稍微向南望去，便能抵达这条辉煌之路的另一个端点——那不是一个宏伟的市场，而仅仅是一座昏暗的乡村老宅一一吴金池民居。这里，与数贸中心直线距离只有三公里多一一开车的话，行驶在“兴隆大街”路也只需几分钟。四十年前的这里，唯一的“智能”是货郎们精于算计的头脑，唯一的“数据”是用算盘珠记录下的鸡毛斤两，唯一的“全球链接”是“敲糖帮”们用双脚丈量出的、北抵安徽南至湖南的行商网络。

这便是历史的张力，也是义乌传奇最动人的叙事：一端是算力澎湃的“全球数贸中心”，另一端则是微光摇曳的吴金池民居。两者在物理形态与时代科技上横亘着天堑，却在精神血脉上紧密相连。

四十多年前，杨守春1979年的名篇《“鸡毛换糖”的拨浪鼓又响了》发表。其核心采访地，便是这处吴金池民居一一位于义乌市江东街道新兴村（原平畴公社新兴大队）——这座因“鸡毛换糖”获得的财富而生的房子，不仅是文章素材的直接来源地，更是义乌从“敲糖换鸡毛”到“世界第一超市”的历史起点，承载着不可替代的改革记忆与文化价值。

从这间老宅里孕育的义乌“春天里的第一声呐喊”，到今日全球数贸中心的正式启航，一场跨越近半个世纪的旅程，为我们清晰勾勒出一座市场、一座城市的精神年轮。要读懂义乌何以成为“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点石成金”的传奇，就必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探寻那颗最初的火种，如何在岁月的风雨中，燃成了今日照耀全球贸易格局的灯塔。

一

1978年的寒冬，在吴金池家昏暗的堂屋里，一个决定性的场景被定格：一盏15瓦的灯泡，一张架在长凳上的门板，一双双在鸡毛堆里飞快翻拣的手。年轻的县委秘书杨守春蹲在一旁，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辛劳，看到了一个被长期遮蔽的经济逻辑。这一场景，连同从吴金池这位“老路头”口中、从新兴大队账本上反复核验的精准数据——70多副担子、20天、1万多斤鸡毛、2000斤出口红毛、近4000元收入——共同构成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集群。

这个事实集群，便是名篇《“鸡毛换糖”的拨浪鼓又响了》的骨血。老宅的独特印记在于，它不是一个被事后追溯、赋予意义的纪念地，而是新闻事实本身的发生地与采集地。文章中最具生命力的细节“架着门板挑拣鸡毛”，以及最核心的论点“一利国家、二利集体、三利社员”，都直接从这里“生长”出来。吴金池的住宅，因此成为了这篇改变义乌命运的雄文的“第一采访室”和“原始编辑部”。它印记的不仅是历史，更是一篇经典新闻报道从田野调查到观点成型的完整生产流程。

二

杨守春的文章被誉为义乌“春天里的第一声呐喊”。这一“呐喊”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内容，更在于其诞生的特殊时空节点与所起的枢纽作用。吴金池故居作为这声呐喊的源头，其价值因此具有了向上连接、平行贯通与向下锚定的三维坐标。

向上，它连接了被压抑的传统与重获新生的可能。 “鸡毛换糖”并非新生事物，而是义乌“敲糖帮”数百年商贸传统的草根形态。在文章发表前，这一传统在意识形态的挤压下处于“半地下”状态。杨守春在老宅的调研，本质上是对这一民间经济传统进行一次基于事实的“政治经济学”正名，为其从历史中走出、融入新时代扫清了理论障碍。

平行，它成为了政策破冰的实证支点与情感触点。文章发表后引发的巨大争议——从群众的感谢信到工商部门的严厉批评——恰恰证明了其触及了时代最敏感的神经。它提供的不是理论空谈，而是来自吴金池家、来自新兴大队田间地头的、带着鸡毛味和汗水气的扎实案例。这些案例，为当时基层干部践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提供了最趁手的武器，也为后来义乌县委书记谢高华作出“四个允许”的著名决策，铺垫了坚实的舆论与事实基础。老宅，因此是冰面第一道裂缝产生的地方。

向下，它锚定了义乌市场叙事无可争议的起点。从这间老屋出发，线索清晰可辨：文章的传播松动了观念→观念的松动催生了“临时许可证”等地方性政策→政策的宽容释放了民间的活力→活力的汇聚形成了廿三里、湖清门的早期集市→最终汇流成全球商贸的汪洋大海。吴金池故居，正是这条波澜壮阔大河的第一个可精确定位的泉眼。它与后来所有的市场遗址、纪念广场共同构成了一个记忆体系，而它的不可替代性在于，它保存的是“从0到0.1”的那个最艰难也最关键的突破瞬间。

三

从1979年的杨守春，到今天的“末代货郎”何赛阳、文化研究学者邹鲁，不同时代的探访者在这座老宅前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共识。这种共识，完成了对吴金池旧居价值的终极定义：它已从一个新闻采访地，升华为解读义乌、乃至解读中国改革开放某种特质的 “精神原点”。

杨守春当年的采访，是出于一名宣传工作者的责任，为“欲干不能”的百姓和“进退两难”的基层干部寻求一个“公正的结论”。他的文章，是“实事求是”精神在新闻领域的一次漂亮狙击。而邹鲁、何赛阳等后来的探访者，则是带着对“我从哪里来”的追寻，试图从这最初的现场，打捞一种在全球化时代可能被稀释的本土商业精神的本真性。他们的共识在于，这座老宅是“义乌改革精神的具象化载体”。

这一共识深刻指出：如果说国家层面的改革开放是春雷，杨守春的文章是捕捉到第一缕春意的哨音，那么吴金池旧居，就是那棵最先冒出嫩芽的树枝，是改革温度传导至社会肌体最末梢的直观证明。它见证了普通农民如何在制度的缝隙中，凭借勤劳与智慧顽强谋生，更见证了基层官员如何俯身倾听这种民间的脉动，并将其转化为推动变革的理性声音。它讲述的，是一个关于人民的勇气、关于干部的担当、关于时代的真理标准三位一体的完整故事。

四

保护吴金池旧居，远不止于保护一篇著名文章的“诞生地”。在义乌全球数贸中心的光辉映照下，这座老宅的守护，是一场关于城市灵魂的“双线作战”：一条战线奔向未来，用最前沿的科技拓展商业的边界；另一条战线则锚定过去，用最虔诚的态度守护价值的源头。

这座老宅以其沉默的存在，持续向世人发问，也持续给出答案：一切伟大的市场浪潮，无不始于民间最本真的求生冲动，无不是对民智民力的尊重与引导。而这，正是它超越砖瓦梁柱、成为永恒精神地标的核心所在。

它提醒着人们，在数字海洋里：所有伟大的商业文明，其最底层的驱动力量，从来不是冰冷的算法，而是人类在追求美好生活过程中所迸发的创造力、合作精神与制度勇气。吴金池旧居，正是这种力量在中国改革开放宏伟画卷中，一个微小却无比璀璨的闪光点。它是义乌送给全球化数字时代的一份独特礼物——在算力至上的世界，永远为人心与初心，保留一盏不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