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鹿田书院怀古

是秋分时节的一天午后。在鹿女湖边的餐厅用罢了午饭,便信步朝那鹿田书院走去。路是不远的,只是午时的日头,尚有余威,明晃晃地照着,将山石与草木都晒得有些慵懒。湖的对岸山地,是一畦畦茶田,在秋阳下泛着银白隐翠的光泽——这便是自宋代便闻名,如今已列入人类非遗的婺州举岩茶了。
其实,拜访鹿田书院,原是我们此行计划外的一章。书院是在去什么鹿鸣园的途经之地,导游美意征询大家是否顺便去看看,我们一行十余人,竟多愿意前往。
这偶然达成的默契,细细想来也不偶然:或许正因我们多是沾了些文墨气息的人,心底那根弦,终究容易被这样一座沉睡在群山中的书院轻轻拨动。就像那举岩茶,生于海拔六百五十米以上的岩隙,得云雾滋养,终究是要遇见懂它的清泉的。
四下里静得很,只听得自己踏在石阶上的空空的足音;回望看到几个人,在鹿女湖畔两只鹿的雕塑前拍照留影。
待到了书院门前,不见一个游人,只有一片开阔的小广场,被阳光铺满了,白得晃眼。广场上倒有两位妇人,光着脚,在那滚烫的石砖上来回走着,脸上是一种惬意的、专注的神情。这大概便是她们最朴素的“足疗”了。
我看着,不觉有些出神,这现代人寻求片刻舒坦的法子,与这古书院沉静的气质,总归是有些隔膜的。她们足下温热的,是今朝的日头;而我此来要触摸的,却是百年前一片清冷的月光,与一场“郁而不散”的夜雨。
书院是寂寂的。我走了过去,迈过那清光绪年间婺州知府继良所题的“八婺儒宗”“鹿田书院”匾额的大门,仿佛一步便跨入了数百年的光阴里。那八个字,是端正的,也是威重的,像一位缄默的长者,用一种亘古不变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这是一个规整的三进院落,白墙黑瓦,被四周的群山妥帖地环抱着,像一个被时光妥善收藏的旧梦。脚下的青石板,已被无数先贤与学子的步履磨得温润,在斜阳里泛着幽幽的光。
导游介绍道:鹿田书院原址为鹿田寺,建于南北朝时期(公元550年),距今约有1500年的历史。常有文人墨客在此交流学问,宋朝学士朱熹就曾在此讲学。寺废后,清代金华八县名流在此建鹿田书院,是金华市区现存仅有的一座古代书院。
书院为院落式建筑群体,占地面积792平方米,建筑面积1280平方米,包括厢房楼屋及第三进楼屋面积。沿中轴线第一进为大门,第二进穿廊,第三进为正厅(楼屋),面阔均为三开间,每进两侧各置厢房7间(楼屋),共21间房间,形成封闭式院落。书院外面有两块大石,重约数万公斤,屹立与一平坦巨岩上,相传明太祖朱元璋手下大将胡大海与常遇春,在此用两石头比武,故名“比武石”。平坦巨岩,则为朱元璋点将阅.兵处,故名“点将台”。

午后的阳光从天井斜斜地射下来,像一道透明的、无声的瀑布,照见穿廊与厅堂里浮动的、细细的尘埃。那光,也是沉静的,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润,将朱红的窗棂、斑驳的粉壁,都染上了一层安详的蜜色。
我站在正厅前,仰头看那黯旧的梁柱与椽子。这建筑的形制,是简朴的,甚至有些拘谨,面阔三间,硬山顶,是浙地寻常民居的样式,并无飞檐斗拱的张扬。然而,正是在这般朴素的躯壳里,曾栖息过最不安分的灵魂与最辉煌的思想。
我的心里,蓦地想起另一番景象来——那南宋的谢翱,在此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写下了他的《听雨记》。他笔下的雨声,是何等的不平:
“此游金华之北山,宿东西鹿田,夜闻风雨声,滃郁浥隘,琤琮澎湃,淅淅浮浮,冷冷廖廖,或散或裒,或赴或体、或激或射,或凌或沥,或沉或淫,或益或溢,其过虚若乘,其击实若盈,其举朽若胜,而振于叶也若凭,其赴于壑也若崩,其回旋于空而薄乎轩窗也,若涛风击舟而拥于败罾,是不可行而诘其名也。”
这哪里是雨,这分明是一个遗民心底郁结不散的家国之痛,是天地间无处可泄的悲愤之气!
那郁而不散,像一块冷而硬的石头,沉沉地压在这院落的上空,数百年了,似乎还不曾化开。
南宋末年,元军南下,一些忠于宋室的文人隐居于金华山一带。鹿田寺成为他们寄托亡国之痛与气节的精神堡垒。方凤与谢翱的“听雨”唱和,是其中最动人的篇章:
“禅栖何窈窕,旅宿自清凉。一雨鸣空阶,夜静山益荒。石林生峭寒,如同白云乡。久矣绝世缘,赖此涤烦肠。嗟彼竞利者,梦寐何时忘。”(方凤•《西鹿田寺听雨》)
而今,我这后来者,立于这片澄澈的寂静里,却再也听不见那“崩崖转石”“一雨鸣空阶”的雨声了。那满腔的孤愤,早已被时光淘洗得只剩下这一点温文的书卷气,供人凭吊。热闹是它们的,朱熹、吕祖谦在此讲学的辩难声,北山四先生在此研读的吟诵声,连同这谢翱的夜雨声,我什么也没有。
那时的此处,还称为鹿田寺的。自南北朝萧梁时期(公元550年)草创以来,这寺宇的香火里,便缭绕着出世的神佛之思;直到宋代,它开始悄然转身,迎接那些入世的、满腹经纶的文人。潘良贵在此流连,赞道“自是评吾乡山水以此为第一”,这已是将自然的秀色与人文的情怀融为一体了。
而真正的华彩乐章,是由朱熹奏响的。

南宋淳熙年间,这位理学大师曾在此地盘桓讲学。我仿佛能看见,就在这正厅之中,烛火摇曳,这位清癯的老者端坐其上,侃侃而谈着“格物致知”与“存天理,灭人欲”。底下围坐的学子,目光灼灼,那里面,或许就有后来被称为“北山四先生”的何基、王柏们。
思想的激荡,如同暗夜中的雷电,虽不闻其声,却实实在在地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世界。那时的讲学,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是循循善诱,还是激烈的诘辩?已无从细考了。只知自朱子之后,此处便成了金华一地文脉所系,吕祖谦的“婺学”与朱熹的“闽学”在此交融,仿佛两条汇流的河水,丰沛了后世学人的心智。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金华八县的名流绅士们,在此地共建鹿田书院,将“鹿田寺”的旧匾卸下,换上了“鹿田书院”的新额,并奉祀朱熹、吕祖谦、张栻“东南三儒”:
寺庙废而书院兴,这本身便是一个极耐人寻味的转变。
“鹿田幽绝处,书院焕然新。祀宋三大儒,集婺八邑人。云霞环讲席,松柏守山门。仰止劳瞻眺,千秋道脉尊。”(清代 · 王崇炳 《鹿田书院》)
“千秋道脉尊”,这真是一种有意的、庄严的承接。他们是要在这青山绿水之间,为已然式微的儒家道统,寻一个最后的、坚固的堡垒。于是,这白墙黑瓦的院落,便不再仅仅是几间屋子,它成了“八婺儒宗”,成了金华“小邹鲁”文化的灯塔。
佛.教的寺庙倾颓了,儒家的书院却在它的废墟上挺立起来,这与其说是建筑的更迭,不如说是精神寄托的转移。从清寂的梵呗,到朗朗的书声;从追求来世的解脱,到关切现世的功业与内心的修养。
这转变,恰如这书院门前山上所产的举岩茶,历经宋明贡品的辉煌,中道的失传,终于在新时代被重新发掘、恢复,其制作技艺亦如儒家道统,在中断后竟又奇迹般地接续上了。那一脉茶香,与这一脉书香,何其相似。
如今两旁的厢房里,陈列着金华一地历代状元与进士的名录。这片土地上诞生了五位文状元、七位武状元以及众多进士。看资料介绍,一千二百年科举制,八婺之地出了近千名进士。那一个个冰冷的名字,曾是多少寒窗苦读的具象,是多少“学而优则仕”的理想。
他们从这八婺大地走出,走入更广阔的天地,而他们的根,或许都曾深植于这山中的小小书院。
我徘徊其间,忽然想起进门前看见的那一湖浅水。
今年的江南是少雨的,鹿女湖便瘦了许多,露出一圈黄白的、有些寂寥的湖岸,像一本被翻旧了的书,水痕是它的页边,记载着一个缺水的、有些干渴的年份。
湖水是那般浅,清冽冽的,竟能一眼望见底下静默的卵石与偶尔游过的小鱼,失了往昔烟波浩渺的深秀,倒像一只过于坦诚的眼睛,将一切都看得太分明,反而少了韵味。倒是湖的对面茶山,依然蓊郁着。想那举岩茶的根,正从腐殖质丰富的岩土深处,默默汲取着千年文脉的滋养。
这湖水是浅了,那曾经深不可测的、承载着道统与气节的文脉,在今时今日,是否也如这湖水一般,渐渐地浅了呢?

古人在书院,是“缅怀紫阳子,曾此启陈编”,是真正地要将身心,都浸淫在这深奥的学问里的;元代吴师道在此低吟“遗踪杳难寻,空谷鸣秋蝉”,是一种真诚的追慕与感伤;而今人来此,除了如我一般走马观花的怀古,除了将光脚踏在滚烫的地砖上,又有几人,能在这山林的寂静里,真正地潜心下来,承接那一缕微弱的薪火?
那“八婺儒宗”的匾额,今日看来,更像一个辉煌的、然而已经封存了的谥号。
然而,当我想到门外那满山的举岩茶,心下又似乎释然了些。
那茶,须在清明至谷雨间,采摘一芽一叶,历经摊放、杀青、理条、挺直、烘干五道工序,方能在沸水中舒展其紧直略扁的身形,释放其银白隐翠的本色,茶氨酸含量尤较普通茶高,故而滋味鲜醇甘美,耐泡至七八泡仍有余香。
学问之道,岂不亦然?
真正的传承,或许并非总在喧嚷的讲堂,它更在这沉默的山岩之间,在每一片被精心采摘、被耐心焙制的茶叶里,在那种历经磨难却愈显醇厚的品格之中。那“八婺儒宗”的精神,或许并未封存于匾额之后,而是化入了这满山茶树的精魂里,随着每一泡茶汤,沁入后来者的心脾。
步出鹿田书院,又望见那两块传说中的“比武石”,憨厚地立在巨岩上,沐着同样的日光。胡大海与常遇春的豪勇,朱元璋点将阅.兵的霸气,与这书院的朗朗书声,竟奇妙地共存于同一片山水之间,一武一文,一文一武,倒也成了这金华山的两副面孔、两种心跳。
归途上,我又远远地回望了一眼。书院静静地卧在群山翠色的怀抱里,白墙黑瓦,分明得像一页末及阖上的古书。风过处,满山的松涛微微响起,恍恍惚惚地,竟像是谁在低声吟哦。那声音,分不清是风声,是雨声,是读书声,还是冲泡新茶时那细细的流水声了。
而我,一位偶然路过的、后来的听众,来时怀着无所归依的现代人的心,去时衣袂间,却仿佛沾上了一缕来自宋明的、清冽而持久的茶香,在这浅水与深院之间,做了一场无痕的、关于古今的梦。
(邹鲁,20250930,义乌)
图片丨王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