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竟蓦然忆起儿时听道情的那一幕幕趣事,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常听说,人一旦年岁渐长,便格外喜欢回望过往的点点滴滴。莫非,我也真的老了?
的确,年近半百,早已步入人生的秋天,也算得上是个“半老头”了。可心底那份对童年记忆的眷恋,却依旧鲜活如初。
遥想当年,文娱生活极为匮乏,村野之间鲜有娱乐可言。每当有盲艺人前来唱道情,那可真是一桩盛事!消息一传开,顿时惊动四邻八乡——本村男女老少倾巢而出,连邻村的乡亲也纷纷赶来凑热闹,场面之热烈,丝毫不逊于后来放映露天电影时的盛况。
天井里、晒谷场上,早早便坐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只听“节节篷,篷节节节……”的节奏声悠悠响起,那是渔鼓与竹简板交织出的独特韵律。盲艺人端坐于太师椅上,有时甚至被安排坐在八仙桌上的高椅之中,显得格外庄重。随着伴奏起落,他缓缓开嗓,全场霎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凝神,仿佛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他口中流淌出的故事长河之中。
“前有新闻后有戏——”
“手拍渔鼓唱新闻来道新闻——”
“今夜唱啥戏?不唱东来不唱西……”
那一句句开场白,朗朗上口,带着浓郁乡土气息,瞬间点燃了听众的热情。而一位技艺精湛的道情艺人,在当时可是备受尊崇的人物。据说邻村一位瞎眼艺人曾到东河某村演唱,一夜之间竟获酬三块二毛八分——这在当年,可远超国营单位正式工人日薪七八毛的收入!
更令人唏嘘的是,村里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竟不顾父母强烈反对,毅然决然嫁给了这位盲艺人。爱情穿越世俗偏见,在渔鼓声中悄然绽放,成为乡间一段传奇佳话。
所谓“唱新闻”,其实所唱的并非当下时事,而是那些流传千年的古老传说与忠孝节义故事。其学名唤作“唱道情”,原为道士化缘时编创的劝善韵文,旨在教化世人行善积德。不知从何时起,这些词曲被盲人艺人(多为男性)习得,并逐渐演变为谋生手段,代代相传。
我幼时耳熟能详的道情曲目,诸如《天宝图》《地宝7图》《孟丽君》《珍珠塔》《麒麟豹》等,皆是连本大戏,情节跌宕起伏,虽套路相似,人物刻画亦显粗犷,却深得乡民喜爱。剧中人物善恶分明,脸谱清晰:好人必是相貌堂堂、命运亨通,终得善果;坏人则丑陋愚蠢、作恶多端,结局往往惨不忍睹。这种极富戏剧张力的叙事方式,正契合了朴实百姓心中最朴素的道德期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在道情的世界里寻得慰藉,也在悲欢离合中寄托希望。
唱道情的伴奏器具极为简朴:一只竹制渔鼓,两片竹制简板,便是全部家当。表演时,艺人一手轻拨简板,发出清脆的“节节”声;另一手击打渔鼓,奏出低沉的“篷篷”响。就这样,边敲边说边唱,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随着故事情节推进、人物命运浮沉,艺人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怒吼斥责,时而低声啜泣,情感真挚动人,令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岁月如流,时代变迁。如今文化生活日益丰富多彩,曾经万人空巷听道情的盛景早已悄然远去。听者渐稀,传人寥寥,那悠扬的渔鼓声,也渐渐湮没在现代喧嚣之中。昔日红极一时的民间艺术,如今已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国家的重视与保护。
可在我心中,那一声声“节节篷,篷节节节”,仍如晚风拂过心田,久久回荡,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