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门口塘上,水面泛着细碎的金光……这口一亩见方的水塘,狭长如一枚被人遗忘的玉佩,静卧在村中央,被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唤作“门口河”。大人们也随我们叫,久而久之,这误称竟成了正名,仿佛一条真正的河,在村庄的记忆里汩汩流淌。
清晨,天刚透亮,妇人们便提着木盆、篮子陆续来了。棒槌敲打衣裳的声音清脆地响在水面上,和着柳枝轻拂的沙沙声,织成一段温软的晨曲。她们蹲在青石砌就的河(塘)埠头边,一边搓洗,一边闲话谁家稻子熟了,那家媳妇生了,谁家小儿考上大学了,某某家婆媳闹矛盾了……
到了午后,烈日当空,门口河便成了孩子们的天下。我们赤着脚丫,在塘西边进水口的小水沟处踩泥巴、打水漂,或用废报纸、香烟壳折成的小船放水里,吹一口气,看它悠悠漂去。偶尔有蜻蜓点水,漾起一圈圈涟漪,仿佛时光也被轻轻拨动。那时的快乐如此简单,一块瓦片、一艘纸船都能让我们疯玩半天。我们不懂什么叫危险,只知水是清凉的伙伴,是夏日里最贴心的慰藉。
可水也是沉默的深渊。
那年“双抢”。在田畈,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割稻插秧,争分夺秒。我们几个半大孩子便在门口河旁放肆起来。我记不清是怎么失足的,只记得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沉入水中。那一刻,世界忽然安静了,耳朵里灌满了水的嗡鸣,眼前是浑浊的绿,手脚胡乱扑腾,却越陷越深。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就在即将绝望时,脚底忽地触到一块凸起的石头。那一瞬,仿佛天地回转,我借力一蹬,身子竟猛地向上窜去。右手本能地乱抓,竟一把扣住了河埠头边那棵老柳树垂下的粗根。树皮粗糙,磨得掌心生疼,却是我抓住的唯一生机。
岸上的玩伴早已吓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尖叫着冲过来。他们七手八脚把我拽上岸,我瘫坐在青石上,浑身湿透,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没人说话,只有喘息声此起彼伏,像一群受惊的小兽。
后来我才知道,邻家那个总爱扎羊角辫的小妹妹,也在一个无人看管的午后,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塘中。她太小,没碰到底,也没人听见她的呼救。等发现时,她已静静躺在塘底,像一片沉睡的落叶。
从此,门口河在我眼里不再只是嬉戏的乐园。它依旧映着云影天光,依旧听得到笑语喧哗,可我知道,它的深处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静默。那静默是生命的来处,也是归途;是童年的欢愉,也是命运的无常。
如今,随着城市化、旧改,昔日苍劲挺拔的老柳树、静谧蜿蜒的河(塘)埠头石阶,早已在岁月的更迭中悄然隐退,踪迹难寻。然而,在我心灵深处某个幽静的角落,记忆却如潮水般涌动——仿佛仍能听见那些年清脆欢快的笑声在风中回荡,夹杂着童年嬉戏的喧闹;而那一声未曾出口的呼救,如同沉入水底的叹息,久久萦绕,未曾消散,成为心底最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