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蔡昌志的异母情
楼洪民
北风不停地吹刮在蔡昌志的脸上,他刚从八大队通讯队调到民运队,接下毛英同志的少年儿童工作。单薄的身影,穿着件褪了色的灰白棉衣,显得比同龄少年更瘦小。自13岁起就在建德跟随坚勇大队干革命,转战到义西根据地,他从未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
寒冬腊月没有褥子,蔡昌志只能和队友们挤在稻草堆里,裹着晒干的稻草睡觉,硬邦邦的草秆有时戳得后背又疼又痒。后半夜,有时冻得缩成一团,只能把仅有的薄棉祆裹得紧紧地睡,有时连呼吸都带着寒气。
到了夏天,铺张破旧的草席在地上,席子边缘磨得毛糙,还总沾着泥土和小虫子,躺下时,又老是被蚊子嗡嗡叮咬。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身上长了疥疮,红点点的连成了一片,夜里痒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实在忍不住,就抓几下消消痒,可不小心渗出了血珠,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只能用凉盐水用鸡毛擦一擦,倒霉的是,白虱子也悄悄地找上了他。衣领缝,衣角里,头发上,总藏着细小的影子。白天执勤时总忍不住想抓挠,可怕影响形象。只能咬咬牙,握紧着拳头忍着。即便这样,每天天不亮,蔡昌志总挎着帆布包出门,挨家挨户上门叫孩子到村祠堂里识字,清脆的少年声音里充满着纯真,半点看不出每天夜晚唾不好觉的难熬。
转眼到了1944年伏夏,潮湿而又闷热的天气,蔡昌志却突然蜷缩在民运队临时住宿的草席上,脸颊发烫,高烧泛出不正常的潮红,连呼吸都带着鼻音的颤抖。村里土郎中一看,是得了伤寒病,这在当时能吞掉大半性命的恶疾,象块巨石压在了八大队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隔离病房,更没有对症的药,民运队的队员们围着他急得直搓手,大队长得知,最后咬着牙,做了个决定,把他送到离苍王村下面不远的寺口陈村,托付给村里的厚道人家陈伟仪家中养病。
寺口陈村,地处吴店东北边约三华里路的地方,是个抗日根据地重点村之一,八百多人的平原大村庄,生活条件要比附近许多村好些。陈伟仪家里有三间楼房,算不上宽敞,但总让人心里感到一股安心的暖意。
队员们用木板搭成的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从苍王村往寺口陈村庄赶,暑气炎炎,尘土扑在脸上,没人敢歇脚,只盼着能快点把人送到寺口陈。
到了陈家保垒户,陈伟仪看见蔡昌志烧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样子,也没多问,就赶紧安排他放在一张木床上,又找来干净的粗布床单铺好。陈伟仪年轻的妻子王珠凤坐在床沿边,摸了摸蔡昌志的额头,那双细长眉皱得紧紧的,他转身就去灶房烧开水,还特意从柜子里翻出攒了许久的义乌红糖,想给他补补力气。
民运队的同志见陈家夫妻厚道待人,感到宽慰,临走时叮嘱一些事,陈伟仪只是点头应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蔡昌志的身上,并给他盖上一床薄被单。
毒辣的太阳,晒在王村寺口陈畈平原大地上,窗外的蝉呜,不停地聒噪着。屋里却静得只剩下蔡昌志的呻吟和偶尔的梦语。陈伟仪守在床边,时不时用凉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王珠凤端着生姜红糖水,一点点地喂到他的嘴边。
寺口陈平原盛产红糖,成片的甘蔗林,充足的日照,巨大的日夜温差,肥沃的土地,富含矿物质营养素,在当地老百姓广泛用于驱寒暖身和缓解产妇贫血。
李时珍撰著的《本草纲目》记载:砂糖(红糖)“和脾缓肝”、“补血、活血,通淤以及排恶露”。性温的红糖具有“温而补之,温而通之,温而散之”的补血,驱寒,暖身等药性作用。
王珠凤知道蔡昌志这病厉害,也清楚自已肩上担负着的不只是一个孩子的性命,更是根据地同志的信任。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这份托付,这份护爱,比什么都重要
蔡昌志来到棕匠陈伟仪家,已被高烧烫得神智不清,人也烧得没了半分力气,整日里昏沉沉地迷糊在睡梦之中。陈伟仪在一间堆着成捆棕片棕丝的地方打着棕线,备着穿蓑衣用,他不时地停下手,走到额头滚烫的蔡昌志床沿,焐着热粗布毛巾,给少年昌志降温。蔡昌志偶尔睁开眼,眼神也散着光,嘴里反复嘟囔着没人听得清的建德话,一会儿是战场上的枪响,一会儿是民运队的口号,不时地啰呓着梦话。
一连二天,蔡昌志粒米未进,有时连水也难以下咽,大小便更是无法自理。陈伟仪家人只能轮流守在床边,用粗布湿巾小心擦试,再悄悄地把脏了的棕垫片和布片拆下来清洗,晾晒在院中的竹竿上,风一吹,带着药味的棕布片轻轻晃荡。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连二十多天,蔡昌志的高烧始终没退,脸颊反倒瘦陷的更厉害了,手腕细得青筋直露。民运队来探望的队友,见他这副模样,都忍不住红眼,有的女兵还掉着眼泪。
陈伟仪蹲在院子里,闷着心抽着旱烟,烟杆灭了也没察觉。连一直勤快给蔡昌志喂药喂水擦身换衣的媳妇王珠凤,有时见了也忍不住抹了把眼泪。没人再提好转的话,屋子里的空气象被暑气闷住,静得只剩蔡昌志那微弱的呼吸声,此时,每个人都在默默地等着那个不敢说出口的结局,就连院外的蝉鸣,都象是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重。
尽管如此,陈家媳妇王珠凤,仍然日夜地守护在蔡昌志的身边,默默地祈祷着神灵保佑年少的蔡昌志病情好起来。
伏夏的日头儿,毒得能晒裂土地,王珠凤一有空就守在蔡昌志的床边,轻轻地给他扇着扇子,手里端着熬得软烂的米汤,调点买来的义乌红糖,一勺一勺地顺着他的嘴角慢慢地喂。蔡昌志的牙关咬得紧,她就先把勺子尖在自已嘴边焐热,再轻轻撬开他的嘴唇,连流出来的几滴都要小心擦掉。
到了夜里,一楼屋里的蚊子嗡嗡响,王珠凤象个亲妈一样坐在床前,手里的麦秸扇不停地地摇动,扇子摇出的风儿,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悄悄地守护着蔡昌志少受些虰蛟。蔡昌志大小便不能自理,珠凤从不觉得脏,总是及时用热水帮他擦身,再换上干净的粗布片。有时蔡昌志在梦里惊叫着亲人的名字,猛地起身要往外冲,王妈妈就赶紧上前按着他,把他搂在自已的怀里轻轻地拍着后背,温声细语地哄他:“孩子不怕,有妈在,你的人都在呢。”
有一次,听说日本鬼子要来扫荡,王珠凤和丈夫陈伟仪,唤上几个儿子立刻动手,用门板抬着十分虚弱的蔡昌志,往村后的莱园子里跑,菜园里架着黄瓜,,缸豆,冬瓜架,长得茂密,把蔡昌志藏在阴凉架下的土沟里,再盖上一些绿杂草。王妈妈还特色把自已的一件粗布街子盖在他身上。夫妻俩守候在菜园子里的一角,随时应对意外事儿,所幸日本鬼子没经过莱园地张望。
陈伟仪,王珠凤夫妻俩还四处打听治伤寒的草药,有时,陈伟仪翻山越岭到远处山区去釆挖,回来熬成苦涩的汤,自已先尝几口,再由王妈妈耐心地喂给蔡昌志。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蔡昌志的高烧慢慢地退了,眼睛也能看清东西,甚至能慢慢坐起来。当他第一次开口叫“王妈妈”时,王珠凤的眼泪扑扑地滚落了下来。
这份救命之恩,象烙印一样刻在蔡昌志的心里,多年后想起那个夏天,王妈妈守在他身旁摇着麦秸扇的身影,温暖的安慰语,陈伟仪奔波的釆药脚步声,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蔡昌志的烧渐渐退去,眼睛能看清东西,嘴边能慢慢地吞咽食物,王珠凤的脸上终于有了灿烂的笑容。她从米缸里舀出攒了许久的上好大米,淘洗干净后放土灶台火锅里煮熬成稀溜溜的白米粥,装在瓷碗里,放凉了再一勺一勺地喂到他的嘴边,起初粥里几乎能见人影,等蔡昌志能喝半碗了,王妈妈才慢慢把粥熬得稠些,食量也一点一点往上加,从不让他一次吃太多。
蔡昌志病好些了,食欲猛地涨了起来,看见就想多吃几口,王妈妈却总是拦着:“孩子别急,你身子还虚,吃多了肠胃受不住。”
她象照顾刚断妈的娃娃似的,顿顿都盯着量。就这么细致地照料着。蔡昌志自理能喝稀粥,到扶着床沿下床走动,连大小便也能自理了。此时的王珠凤年已五十多岁,鬓角藏着白霜,却为他熬了三个多月的粥,守了三个多月的夜,把一场“十有九死”的伤寒,熬成了“起死回生”的奇迹,这伤恩情,早就刻进了蔡昌志往后的每一段岁月里。
秋风吹散着马云,吹散着硝烟,八大队主力部队接连在浦江,金东等地打胜仗的消息传到了寺口陈村,人们欢欣鼓舞地传颂着战斗人物和英勇故事。
蔡昌志收拾着行李,站在王珠凤老妈妈家的门前,脚步久久不愿挪开。如今的他,已不是当时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模样,身板挺得笔直,脸上变得红晕血色。面对眼角刻着细纹的王妈妈,他的眼眶红了:′大妈,我得归队,跟着队伍去迎接新的日子。”
蔡昌志的声音里,满是联想与回忆。
王珠凤没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反复地摸抚,看着手腕上已长好的肉,眼眶也湿了。她转进屋,从厨框里拿出个布包,里面包着几张香葱肉饼,塞到蔡昌志的手里:“特意为你做的,路上饿了吃,到了部队上,好好干,别惦记我。”
“大妈,你是我的再生妈妈,你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蔡昌志握紧布包,声音发颤:“等将来太平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好好报答你!”他对着王妈妈深情地鞠了一躬,腰弯下去时,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王妈妈赶紧扶起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笑着说:“傻孩子,活着比啥都强,还提啥报答,抉走吧,别误了时辰。”
蔡昌志依依不惜地走了,每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王妈妈的身影在秋风里越来越小,心里却象一颗暖暖的宝石,永远地落在他心里,贴记在心上。
王珠凤站在院门口,看着蔡昌志跟随来接他的队友的身影,渐渐地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手却还在朝那个方向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