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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沉沙 于 2025-12-22 15:43 编辑
小组长(街檐下之六十四)
李邦林
她在扫盲班的煤气灯下学会几个字,鸡爪笆似地写在纸上,老师表扬了她,她谦虚地说八十岁学缠足,一把年纪了,能认得自己的名字,能在花名册里顺利画上押也就知足了。
她姓伊,我们都叫她伊师母,是我们镇东居委会冬瓜巷小组的小组长,在冬瓜巷大小也算是一个官。她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总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裙,一双劳动布的袖套,以街巷大嫂的沧桑形象展示自己的风采,与老巷里的居民一起嬉笑怒骂,一齐披星戴月。她老公是拉大板车的,他们一连串生了四个小孩。那年丈夫暴病而亡,为了生计,她给手车队的那些单身男人洗涤衣服被褥,收取一点微薄的碎银,她也管不了这群皮猴,让他们在巷子里野着,与其他伙伴跑东跑西,嘶喊追杀,只有大宝懂事,会帮妈搭把手,抬个水,生个炉。
那时小组长也没啥大事,上面布置爱国卫生要除四害了,她把老鼠药分发到各户,临走时吩咐一句老鼠吃的,千万别给小孩吃,大家说好的。
冬季到了,火灾的高发季节,居民小组每天都要上门去查火烛,发来一面三角形小红旗,印着“小心火烛”四个黄字,一盏红灯笼。傍晚伊师母就带着一个帮手走街串巷,举着小旗,打着灯笼,敲着竹梆,沿途高喊“小心火烛,水缸挑满”。36号楼是每次检查的重点,这里原来是地主老财家的豪宅,现在住着十几户人家,都是以前无家可归的翻身户。伊师母检查完楼下,又去检查楼上。看看他们把煤炉封好没有,把灶膛收拾清爽没有,那些没做到位的,她数落几句,便利索地帮着料理起来。36号楼的人看到伊师母就像是自己的大嫂,她是他们心中的主心骨和贴心人。
计划生育抓得紧,领导叫她发放计生用品,她一脸无奈地对领导说我是一个塞也塞不住一连下了四个崽的女人,叫我去发那玩艺儿总不大合适吧。领导说你老姜一块,言传身教,更有说服力,总不能叫一个黄毛丫头去完成这份差使,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就你了。领导把话说得比吃菘菜萝卜还干脆利落。
东西发到妇女同志手里了,可第二天这些免费发放的乳胶产品都被伢儿们吹成冬瓜般的气球,嘻嘻哈哈地在整条冬瓜巷跑了起来,领导很恼火,批评了伊师母。伊师母不争不恼摇摇头说小伢儿不懂事,寻开心,我去批评他们几句。
阿旺老太的鸡跑到麻痢老四的柴屋里下蛋、丽雅阿姨的孩子把松樟大叔的丫头打流鼻血了、两个外地的男人在张寡妇门前互指鼻子吵起来了……冬瓜巷里发生的所有纠纷,都离不开伊师母的从中调停。不是因为伊师母具有多么圆滑的口才和高深的理论,完全是她用底层人的世故情怀去化解底层人的疙瘩困疑。
那天芝华姐哭哭啼啼拖住伊师母,要她救她一命,说孩子志松拿着一把菜刀一路追过来要杀她,一副杀气腾腾六亲不认的凶相。
伊师母说你别急别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芝华姐说志松在外面处了个女的,不是说这女的有多坏,长相还可以,也挺斯文的,但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我死活不同意,决意要他断绝来往,否则我死给你看。我每天无休止地跟他吵,他们早就万能胶般粘在一起分不开了,我一气之下就上门去骂那个女的,志松一怒之下破门而出,大喊我不想活了,提着把薄刀追着要来杀我,伊大姐你替我作主啊。
那边志松高举菜刀已经赶到,伊师母挡在中间问志松,你今天真要把母亲做了?志松说我每天被她唠叨得头都大了,鞋子合脚不合脚我自己不知道吗?伊师母说你熄熄火,听我话你先回去,我劝劝你妈,她也是个苦命人,相信你们过得好她也会高兴的。
志松回去了,伊师母留下芝华姐吃馄饨,边吃边谈。一对老闺蜜,一番促膝长谈,一场推心置腹,心锁打开了,伊师母陪芝华姐到志松屋里,让他们的手重新握在一起,又接过那个女人递上的一杯热茶。
天上白云朵朵,韶光匆匆而过。
就在冬瓜巷改名为红卫巷那年,巷子里糟心的事也就多了起来。住在巷尾的肖加民原来是一名教师,那个夏天教师集训时他的一通“鸣放”把他铁面无私地打回了冬瓜巷,一身旧衫,一顶破帽,表格上“政治面貌”一栏的内容限制了他的择业,每半个月还要给居委会写一份汇报材料。他游走乡下补过搪瓷脸盆,饭盒上刻字,代写书信,补凉鞋,红白喜事给人家敲过锣。后来在巷口的石牌坊底下摇起了爆米机,老婆则在电影院门口卖爆米花,混一口饭吃。
他闯的祸还是出在他写的那几个“字”上,伊师母不识字,把他交的汇报材料给了追穷寇战斗队头头。那时信函公文的开头都习惯来一句万寿无疆永远健康,这个肖加民不知哪根筋搭牢了,鬼使神差把“万”字写成个“无”字,白纸黑字他很快就带走了。就象“司马缸砸光”,多次错误的重复越到后面越糊涂了,在后来的检讨里他还是出现同样的错误,于是就顺理成章被认定是意识形态里的深根蒂固了……
批斗了几次,这个爆米花的肖加民,他的怯弱和孱懦没能等到渺茫莫测的明天,踉跄地走进老镇浓黑的夜色,第二天中午人们在官厅码头的竹筏底下找到他的尸体,拖上岸时还握着拳头。
在36号楼的天井里,伊师母面对凌乱坐着站着的冬瓜巷居民,她的出现总会有一种无形气场的存在,她神情凝重地说大家都知道,加民兄弟走了,看在这些年朝夕相处,同舟共济的份上,明天都去送送他。我以冬瓜巷小组长的名义提醒一下大家,保护好自己,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放心地跟我说,我真的非常喜欢咱们冬瓜巷的每一个人。含泪的伊师母还是围着那条浅灰色的围裙,戴着那双劳动布袖套,眼角上结着疲倦后的眼屎。
肖加民入土那天,伊师母连夜扎了一箩筐小白花,出殡的大锣一敲响,冬瓜巷的人全来了,而为肖加民扶棺理丧的竟然还是这个与他并不沾亲带故的小组长伊师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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