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檗山访乌龙殿
文章/潘爱娟 摄影/季成忠

时值仲冬,我循着黄檗山的石阶缓步而上。苔藓浸了晨露,绿得发腻,头顶的古木枝桠交错,将天光滤得幽幽淡淡。山风拂过林梢,送来草木蒸腾的清气,混着泥土微腥的甜润,吸一口,肺腑间都是山野的沁凉。偶尔几声鸟鸣跌落其间,倒让这山野更显幽静。
山路盘曲,转过一道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乌龙殿的飞檐翘角,正挑着一片水洗般的青天,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飘来,融入山间的湿寒,酿出一种独特的庄严。虽是阴雨天,香客依旧不少,捧着或粗或细的香束,神色虔敬。青烟盘绕在人影之上,交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帐,连身后一九九七年落成的圆通宝殿也显得柔和了。那朱漆的柱子阴云下依旧鲜亮夺目,气宇轩昂,可我的目光,却总被殿旁散落的几座小亭牵住。
玉皇亭、团圆亭,还有乌龙亭与赤龙亭,零星倚在岩边林隙。它们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岁月在它们身上走得格外慢,石阶边沿被雨水和脚步磨得温润如玉,亭角的兽吻覆着一层黯绿的苔衣,比起新建的宝殿,反倒更贴近山林的本来面目。
我避开人流,踱进乌龙亭小坐。这里地势稍高,连绵的殿宇与往来的香客尽在眼中。望着殿中受奉的乌龙主神,忽然想起上午马交塘老书记说的话:“这殿,原是为南宋丞相韩侂胄建的。”
一个被《宋史》列入“奸臣传”的人,竟在这香烟人声里缭绕了八百多年。风过檐角,铜铃清响,我的思绪也随之荡开。仿佛看见临安府邸的廊下,那个身着紫袍的身影。他望向北方的眼神里,没有香火的暖意,只有西湖水汽的湿冷与朝堂权斗的寒峻。他追封岳飞,削去秦桧王爵,将“开禧北伐”的大旗高高举起,旗帜在江南沉闷的天空下猎猎翻飞,那景象,该是何等悲壮而决绝。这份近乎天真的志向,像一道锐光,企图劈开百年“和议”的厚重阴云。
可南宋的肌体早已衰疲。朝堂之上,理学空谈与实务之争缠斗不休;江湖之远,“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吟唱,道尽了繁华,也唱透了倦意。他的“庆元党禁”,固然是排挤异己,又何尝不是想在重重掣肘中斩出一条北伐的路?只可惜,这条路从一开始就筑于流沙。准备仓促,将帅乏人,盟友背信……轰轰烈烈的北伐,终以狼狈溃败收场。而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头颅——被函封送往金国,换回一纸更为屈辱的和议。
史书的笔,终究是冷峻的。在政敌与后世理学家的叙述中,他渐渐被压扁成“躁进、擅权、误国”的符号。那些理想与挣扎,那些与时代困局的搏斗,都被简化为一个道德污点。就像眼前这香烟缭绕的殿宇,世人只见庄严轮廓,谁还细想檐角之下曾淌过的血泪与艰难?

正出神间,几位本地香客的闲聊飘进耳中。他们指着山腰间的赤龙亭,语调一下子鲜活起来。元末天下大乱,朱元璋兵败逃至黄檗山,追兵将至,他困顿在悬崖之畔。危急关头,崖下深潭忽然波涛翻涌,一条赤色巨龙冲天而起,鳞甲如火,云雾相随。赤龙绕着朱元璋盘旋三周,以身躯掩其形迹。追兵赶到,只见云封雾锁,骇然而退。后来朱元璋登基,感念神佑,敕封赤龙为南方赤帝,这亭便是为铭记这段奇缘而建。
传说带着民间特有的泼辣与鲜活,不谈权谋,不论兴废,只将一朝天命,托付给一段山野神迹。我心头蓦然一松,原来,历史与人心的尺度,竟如此不同。史册苛求成败得失,权衡利弊对错;而百姓的记忆,却朴素且宽厚。他们筑亭纪念护主的赤龙,也为争议滔天的权臣留一脉香火。在缭绕的青烟里,矢志北伐的执拗,与赤龙护主的忠义,早已模糊了界限,共同渗入这片青山,化作一种关于“守护”与“抗争”的绵长记忆。
殿内的烟火气,比山风更暖。案几上,居士们供养的“五代馒头”“五代粽子”堆得满满当当,旁边摆着苹果、柑橘,色泽鲜亮。数排火红的羊绒围巾叠在长桌上,在阴湿天气里格外耀眼,衬得满堂暖意融融。这般人气,这般香火,才是乌龙殿千年不衰的根基。
午时已到,我起身下山。回望乌龙殿,黄墙红瓦掩映在苍松翠柏间,残碑断碣在林间若隐若现,诉说着韩侂胄的忠烈,也藏着朱元璋的传奇。山风又起,送来檀香与草木交织的气息,还有殿内隐约的梵音。
黄檗山不高,却藏着千年的故事。这故事里,有史书的冷峻,有民间的温情,更有烟火人间的生生不息。下山的路,苔藓依旧湿滑,可我的心里,却被这山、这殿、这故事,填得满满当当。
